撕拳和炮拳,合起来叫“撕炮拳”,是陇右大地传播久远的传统拳术套路之一。撕炮拳的中心传播地是兰州市,民国初传到甘肃河西的武威等地,后来又辗转传到青海、新疆等省区。上个世纪四、五十年代,撕炮拳在陇右大地拥有众多的爱好者,一度被称为甘肃“四大名拳”之一。现在,如同所有传统武术冷落衰变的境况一样,即使是在撕炮拳的发源地兰州,练的人也越来越少,只有极少数爱好者还坚持着,而且还存在动作走样,任加增减的现象。倒是在遥远的乌鲁木齐,有一支人数不多但相对稳定的传习队伍,其中多数人是由陇入疆的移民,他们固守着一角传统拳法的营垒,依然故我,乐此不疲。当地武术人士将包括撕炮拳在内的甘肃拳械统称之为“西路拳”。为保存陇右传存的传统拳种,今年七月在香港举行的“世界中华国术大赛”上,主办方专设了“西路拳”的竞赛类别,来自西北各省的参赛者居然还有数十人之多,其中也有练撕炮拳的。这大概是西路拳第一次走上国际武坛,向世界各地的武术爱好者展示了古老的西北拳法。可惜的是,在经历了数十年之久的冷落封闭之后,许多“西路拳”老前辈都已经悄然离开了我们,今天的练习者中也有练得很不错的,但多数则明显受到“竞技武术”的浸染,动作虚华不实,感觉上少了原有的那种朴实厚重的风格,少了我的祖父马凤图先生所说的那种耐人玩味的“古意”。 撕炮拳的来源问题至今还说不大清楚。依照甘肃老一辈拳家们的说法,它并不是土生土长的陇上产品,而是清代中期一位被称为常巴巴的老人传到甘肃的。关于此人,马明达先生曾在《燕山常巴巴轶事辑述》一文中做过考述,我就不再引述了。我要说的是,甘肃武术界最常见的说法是,常巴巴在甘肃传了天启棍,还传了八门拳,再就是传了撕拳和炮拳。八门拳和撕炮拳在风格上明显不同,八门拳快而刚,节奏短促,手法密集;撕炮拳则相对柔缓,一手一势,按部就班,动作分明。有些人将撕炮拳也归之八门拳系统,似乎并不准确。值得一提的是,在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“挖掘整理”的基础上汇编而成的《中华武术拳械录》,将流传陇右的几乎所有拳械套路——自然也包括撕炮拳,都归之“八门拳”,从而制造了一个内容无比庞杂的八门拳体系,这是一项非常粗放的“研究成果”,这一“成果”以“中国武术协会审定”的名义颁行天下,实在是不大负责任,忽略了武术研究应有的严谨。 根据口传资料和民间拳谱,常巴巴——名字叫常燕山,“巴巴”是穆斯林对长者的称呼——的确在甘肃传留了不少东西,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传的都是同一个流派的东西。这位常巴巴显然是一位阅历深广而掌握了许多拳械套数的人。老人们说,常爷喜欢因材施教,即使是同一个教材,也喜欢因人而宜加以变通。以撕炮拳而论,他在兰州教了两支,一支在兰州市东面广武门外一带,即今天兰州军区所在地,这里是清代驻军校阅军队的东教场,跟他练的多是绿营的官兵。为适应军营的训练和职业军人的体质,所传拳法动作刚劲有力,进退迅急,起伏明显。而传给兰州西面的主要是民间武术爱好者们,练法与广武门一带的就有所不同,总体上相对柔缓,不特别显露劲道。 常巴巴大致是清朝嘉、道年问的人。自他以后,兰州的撕炮拳流传渐广,不免发生变化。据说,兰州西边的安宁区朱家井子李姓一支,是常巴巴亲自所传,是撕炮拳的“正宗”,可惜以后竟没有接续者。到清末民初,兰州练撕炮拳的人很多,特别民国初,驻扎兰州的北洋政府李长清、黄得贵等军队,许多人都喜欢练武术,也时常组织表演,陇上的分手八快、九环子、撕炮拳,以及高家枪、金枪、双手带和多种棍套等,都是军人们喜欢的武艺。以民间而言,有一位叫郑江的,练得好,有名气,传人不少。有影响的弟子是朱三爷,朱传给兰州北园的龙四爷,龙四爷传了王喜爸、曹三爸和兰州高碑寺的田广仁法师等。田法师又称田和尚,是一位功力深厚而品行端正的出家人,平生清心修禅,乐善好施,最大的爱好是练拳。田和尚的传人中最具代表的就是已故的兰州著名老拳师刘玉轩先生。 撕拳炮拳也被称之为“母子拳”,炮拳为母,属地支;撕拳为子,属于天干。如同许多传统拳械套路一样,撕炮拳有字诀,也有拳谱和拳歌传存下来,创作的年代已说不清楚,大体应是清末民初的东西。民间拳谱拳歌多用口语,又口耳相传,传得久了,字句上就不免多有不同之处,天下拳谱概莫如此。兹根据刘玉轩先生的传授,将撕炮拳谱歌公之于下,以备有兴趣的读者研读。 撕炮拳的字诀是十二个字,即:颠翻倒插,闪展腾挪,进退缓急。显然,十二个字多出自戚继光《拳经》,亦见《拳经》对民间武术影响之深。“闪展”应是“闪赚”之讹,这一点马明达先生曾撰文辨证过。撕拳有谱有歌,炮拳则只有拳谱,没有歌诀。 撕拳拳谱 拥手单鞭势对架,左右双腿站黄沙; 裹红手指英雄怕,雨锤换拳紧相加: 扯钻开肘人倒去,破步前进又还家: 轮手十字单鞭势,三撕二穿真可夸; 就地火龙鸳鸯腿,大炮夺窝眼中花: 背身提肘当心打,盘腿扫腿如追马; 月里盗桃随手取,大鹏展翅身自暇; 穿枝一发闪波救,摇身定步后边斜; 分步单撤随势上,对捶三拳金刚压; 要知此拳名和姓,撕拳出世在八门。 撕拳歌诀 撕拳身法最巧妙,(妙中之妙) 先将撕势好着力,(好在用心) 前有炮拳鸳鸯步,(步步紧跟) 后有八门梅花炮,(炮响如雷) 世人若能精此艺,(艺中之王) 防身护己历代定。(宝中之宝) 炮拳拳谱 抢杀单鞭世间稀,冲天炮安第二顺; 闪炮三拳金刚服,开门插身独占魁, 燕子夺窝鸾炮救,黑虎裹肱炮又催; 朝阳一炮往前送,两耳开炮双手推: 穿拔后带鸳鸯步,箭步回来遍身催; 要知此拳名和姓,八门炮拳急如雷。 除了以上三种谱歌之外,民间还的一个《撕炮拳赞歌》,是长短句形式,词义通俗,此不赘录。 说到撕炮拳,就不能不讲到刘玉轩先生,可以说他是当代撕炮拳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,是撕炮拳最后一位老师傅。 刘玉轩,兰州人,生于1914年,殁于2008年,终年94岁。 玉轩先生出身于兰州的平民之家,世代以手艺为生。他从小就特别喜好武术,业余时间,到处求师学艺,学了不少东西,只苦干得不到名家点拨。民国二十五年(1936),终于拜在田广仁和尚门下,从田师父系统学习撕拳、炮拳,以及大刀、高家枪、双手带等陇上名艺。玉轩先生肯下苦功练习,又善于钻研,一手一势,务求中规中矩,一丝不苟。经田师父的悉心指教,几年下来,撕炮拳和高家枪、双手带等都练得相当精到,在田的弟子中堪称出类拔萃。1953年,甘肃省举行第一届全省运动会,他是兰州市代表队的成员,下场练的撕拳、炮拳和双手带,功架平稳,缓急有序,显出厚实的功底和气度。特别是他练的双手带——一种长柄刀,俗称“朴刀”,是清代绿营最主要的装备——刀法看上去很简单,其实最讲实用和法度,与民间各式各样的花刀
大不相同。而玉轩先生的双手带练得进退分明,起落清晰,砍劈刺撩虚中有实、用力甚巧,深得大会总裁判长马凤图先生和副总裁判长王福辰先生的佳评,荣获武术一等奖,由此而名声鹊起。此后的许多年里,由于生计拖累,他很少参加社会武术活动,但无论酷暑严冬,都没有停止过练功,从而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身体状态和武功水平。他一生为人忠厚而低调,以与世无争的心态处人处世,在纷纷扰扰的武术界,从来不偏不倚,处置淡然。尤其难得的是他总能坚守主见,明辨是非,不为各种流言风语所动,所以在武术界内外都有很高的声望,受到大家尊重。改革开放以后,曾多次参加武术活动,1984年参加省武术运动会,获表演奖;1986年参加全国武术观摩交流大会,获雄狮奖。晚年移家兰州南山的伏陇坪,过着俨然山林岩穴般的隐居生活,含饴弄孙,悠然自得,在一次微疾中溘然辞世。 刘玉轩先生是上个时代遗存下来的老拳师,他的艺业、品行,有着深刻的传统人文背景,显现了陇右拳家的道德传统,值得我们学习和承继,更值得我们深思,尤其是在物欲横流、道德沦落的今天。他的撕炮拳和双手带,练法上都讲究简洁清楚,平稳札实,不急不燥,环环紧扣。即使是下场子表演,也绝不虚张声势,取巧弄玄。而这种风格正是旧时代陇右拳家所普遍追求的东西,所表达的是一种悠远深长而耐人品味的文化意趣,不是单以花俏取悦于人技巧。自所谓“竞技武术”风靡天下以来,翻滚跳跃、花枝招展成为唯一受到官方崇尚的风格,半个多世纪过去了,至今虽气数已尽,衰落如丝滓败絮,却依然受到官家恩宠,百般呵护,大有敝帚自珍、不忍割舍之情。然而,这种东西长时间独霸武坛的后果却是非常严重的,它的独尊和体系化,导致大量蕴藏民间的传统武术因长时间遭受冷遇而走上衰亡,有些好东西已经悄然泯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,有些则因为耐不得寂寞而“与时俱进”起来,于是便走了样,变成非驴非马之物。如今,环顾寰宇之中,像玉轩先生这样的老一辈拳家还能有几位呢?想到这里,我们在追念这位平凡无奇的老拳家的同时,也因为他的离去而倍感凄楚。刘先生是去年走的,今年又走了八十二岁的陈万治先生,父亲沉痛地说,遥望陇上,我所熟悉的八十以上的老拳家就基本上走完了,标志着一个时代结束了。 玉轩先生之子刘宝禄教授,体质强健,自幼习武。自1957年起,多次在省一级的武术比赛中获得优异成绩,并曾代表甘肃参加全国比赛。现为西北师范大学体育学院武术教授,硕士生导师。宝禄教授不但承继家学,掌握了玉轩先生亲自传授的撕炮拳和八门拳系列的大多数拳械,而且还师从马凤图先生的高足弟子刘仁(靖国)等,学习通备武体系的劈挂、翻子和刀剑等艺。后又正式拜从马明达先生,系统研练通备武学的理论与技法。因为基础好,得艺高,又能坚持实打实练、实学实用,故现在已成为通备武学一位重要的继承者。宝禄教授无负于玉轩先生的殷殷之教,不但自己坚持习武不辍,努力提升自己的武学品位,而且还培养儿子刘虎也走上武术之道,现在是西北民族大学体育学院的武术讲师。玉轩先生三代人都坚守在中华武术的阵地上,都为弘扬陇右武术文化而再接再厉,“挖山不止”,这在三陇大地也不多见,亦见玉轩先生对武术寄志之深。 玉轩先生去世一年了,谨以此文聊寄追思纪念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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