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不知根底儿,很难看出苌毅军、苌红军兄弟五人是身负武功的人。他们话语不多,举止斯文,给人的感觉是朴实而谦和。但当舞弄起棍棒、比划起拳脚来,他们却像换了个人儿似的,眼中精光满蓄,动作迅捷威猛。
苌家兄弟从没和人真正交过手,如今已经没有了“武林”,他家又从来没人出去惹事,村子里吵架、打架,他们都不往跟儿去。所以他们虽然平生学的是“打人”绝技,却从没有打过人。
老大苌毅军54岁,习武已近五十年,也只是因两次偶然的机会,知道自己的功力怎么样。一次是邻居家的嫂子跟他闹着玩,惹得他烦了,在嫂子手腕上攥了一下,结果人家手脖子紫了一个星期,直找他母亲告状;还有一次是他新婚不久,无意间反手在媳妇后背打了一下,媳妇一下子躺倒在床上,直翻白眼。
他们练的不是高飘好看的花架子,而是招法实用、内劲深含、可一招制敌的功夫。他们常年真功实练,却不靠此谋生,也从不在人前炫耀,讲究的是“宁在静处用功,不在人前卖弄”,用苌家兄弟的话说,就是“学就学了,不鬼(方言,炫耀、哗众取宠之意)”。
在如今这个浮躁的时代,无数的人都在靠炒作走红,坚守“藏而不露”的苌氏兄弟就显得颇为特立独行。他们是荥阳市王村镇后新庄农民,平时在郑州市上街区某企业打工,为子女上学读书打拼,过着极为寻常的生活。虽然如今习武的人已经很少,他们也还各自带着些徒弟,按照祖辈流传下来的规矩,带徒弟是不收学费的,有的时候,还要管徒弟吃住。
苌毅军兄弟是苌乃周三儿子苌其渊的后代,他们所学的武功和所守的规矩,都源于“老三爷”苌乃周。
由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,苌乃周极重武德,为本门定下了严格的收徒授艺规矩,提出不可轻传,不可妄传,制定“三不传”原则,即非其人不传,非其时不传,非其地不传。“但求详察其祖父无失德,本身无败品,然后以此授受”。收了徒弟之后,还要以“三箴”、“七试”、“十戒”来约束、考察、考验,然后才可“倾囊相授”、“尽泄其密”。传授过程中,也很重视武德培养,他专门撰写了《初学条目》,告诫后学“学拳宜在静处用功,不可向人前卖弄精神,夸张技艺,方能鞭策着里;学拳宜以德行为先,凡事恭敬谦逊,不与人争,方是正人君子;学拳宜以涵养为本,举动间要心平气和,善气迎人,方免灾殃”。
苌家拳曾名震天下,与少林、太极并称河南三大拳派。但近几十年来,少林、太极如日中天,苌家拳却寂寂无名。很多人对此深感困惑,多方寻求原因,有人归因于苌家拳的这些“清规戒律”,认为固守这些东西,虽然保持了苌家拳功夫和武术文化的原汁原味,但这种根深蒂固的保守思想,却也导致苌家拳的发扬光大陷入困局。
苌乃周当初为何制定这些规矩?或许只有还原到当时的文化环境中,我们才能明白个中原因。
勇锐无比苌家拳
某地一大户人家世代习练苌家拳,到第三代时,其传人染上大烟瘾,败光家业,也荒废了武艺。一次,有大军从其地面路过,其人潜伏在灌木丛中,试图偷盗物资。待大军过半,他钻出树丛,拉了一匹马就走,却不防有人骑马舞枪追过来。他放下马匹,提枪来战,却被那人一招将枪打落。正当他惊诧莫名时,那人也失声惊呼:“咋还是同门?!你走吧,前面你别去了,后面也别去,你的功夫还不中呢!”
采写这组稿件期间,我听到很多苌家拳的故事,这是唯一一个苌家拳传人恃艺为非的例子。
苌家拳“决非江湖有花样而无实力者比”,并且摒除了很多门派“开阖过大,内外不一,仰俯不固,防御不周”等易犯之病,习练有成,即勇锐难当。“比如棒法,一般使棒的遇上苌家拳高手,两招自己就把棒扔了。不扔指头敲断。”荥阳苌家拳研究会副会长陈万里说。
陈万里曾见识过一些前辈高手。1975年,他高中毕业后迷恋上武术,醉心于苌家拳,听说哪有高手,就会赶去请教。多年寻访,他遇到了张儒林、李西法老拳师,他们可能是那逝去时代的最后的实战高手。“水平真高!”“咋高?拳理很通,你有啥不懂的地方,他们举个例,一照手你就明白了,让你心服口服!”
张儒林曾打过擂,实战经验很丰富。陈万里去拜访时,他已73岁,当他决定传授面前这个小伙子后,拿来一块鹅卵石说:“孩儿,你能把这石头打烂不?”陈万里为难地笑:“这咋打烂?”“打个试试。”陈万里只得接过鹅卵石,搁在窗台的棱上,一手按牢,另一只手死命打去,打了几次,手开始疼,后来麻,鹅卵石完好无损。
张儒林说:“孩儿,不是那样弄的。老师73了,给你打打看。”拿过鹅卵石,平放在窗台上,运了运劲,左拳快如闪电地打下去,鹅卵石顿时碎掉,“小石块乱飞!”
教陈万里枪法时,张儒林已80多岁。两人去了枪头对练,“我刚要动,人家啪就扎住你了。说扎哪儿就扎哪儿,上次扎哪儿下次还扎哪儿。说扎流血就流血,说不扎流血就不会流血”。
旁边一个老头在看,是张儒林的义兄,已90岁的人了。看了一会儿,忍不住说:“孩儿,不是那样弄的,把杆儿给我。”
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对上了,“到现在,我练武已经30多年了,也见过不少场面,可再也没有见过恁‘武道’的!”两个老头威猛无比,脚步快极,打得激烈,“不是打得啪啪响,不是那回事,两个人的枪杆粘住了一样,谁也摘不开谁,谁也扎不住谁。”转了几圈,张儒林的义兄把劲儿撤了,说:“算了吧。”把杆儿还给了陈万里。
李西法是郑州北郊人,同村有个学武的颇有名气,带了不少徒弟。一次,在徒弟们的鼓捣下,那人带着众徒弟来到李家,说:“西法,你也天天练,咱试试?”李西法摇摇头:“我多少年不练了,啥都不会了。”“我来都来了,一定要跟你学学。”
“那中。”李西法站起来,“是这,我年轻时腿上下过点工夫,你招呼好我的腿。”“这还用说?练武的谁还不知道这?”
两人走起了八卦,没一圈,学生们都没看清楚,李西法快如闪电般地把那人踢倒在地,再也无法站起,学生们只好找来架子车,把老师拉了回去。
回去后,那人的腿肿得跟罐子一样,骨头被打劈了。后来,那人掂了点心来,要拜李西法为师。李西法说:“我不会任啥儿。”实在推不过,才教了套拳路。
苌毅军的爷爷苌合掌(又名苌高),也是实战高手,他比拳时,一镇脚,外面大路上都听到“咚咚”的响声。他平时有点“呼歇”(即哮喘),但练起拳来,精神百倍,一点也不“呼歇”了。苌毅军幼年时,曾与爷爷同睡,一天晚上,迷迷糊糊地觉得爷爷起来了,还没呓挣过来,爷爷左手掐了个黄鼠狼进来了,右手只一掌,就将那黄鼠狼的头打碎了。
荥阳一带是苌家拳的“根据地”,流传的前辈高人故事甚多,即使剥离其传奇色彩,也可看出这种拳法之卓然不凡、勇锐难当。
收徒严格并非保守
苌家拳使出来太勇锐,这一点苌乃周应该最清楚。他对自己创编的武学极为自信,在《枪论》中说,“得吾艺者,一可当百,百可当千。夫乃知天地间非常之艺,出之有其时,授之有其人,非可以智取利诱,妄意贪图所能得也”。
苌乃周并不把这些武学成果看成私己之物,在他看来,这些积淀千年而成的武学绝艺,是“天泄其密,乃所以报有德,达有功,辅助天地之不及者”,是用来戡乱保邦,助天地维持人间正道之物。
正因如此,苌乃周要求后学者谨慎择徒,以免误传狂妄贪狠之徒,使其凭借苌家拳做出恃强凌弱、横行不法之事。他反复告诫:“同志者珍之秘之,勿轻泄露,致获罪戾。”
于是,苌乃周制定了严格的择徒原则。首先要有苌家拳传人或亲友引荐,引荐人应对其知根知底,否则,应派人前往其家乡走访调查,确定其家世清白,人品无污,才能收为门徒。即使收为门徒,也不要一下子倾囊而授,须反复审视,“恐怀诈反目,反悔无及”。苌乃周为此制定了《三箴》、《十戒》、《七试》,作为审查徒弟的标准和方法。
《七试》引自诸葛亮《知人性》一文,其文曰:
“武侯先师曰:夫知人之性,最难察焉。美恶既殊,情貌不一,有温良而伪诈者,有外恭而内欺者,有外勇而内怯者,有尽力而不忠者。然知人之道有七焉。
一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;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;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;四曰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;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;六曰临之以利而观其廉;七曰期之以事而观其信。”如果发现徒弟人品有问题,传授即告中止。如果经过反复考察认为是可授之器,则会毫无保留地“倾囊相授”、“尽泄其密”。
苌乃周强调说,在选择徒弟时,应完全以人品为标准,而决不能以亲疏为标准,更不能以金钱为标准。“不得以私亲而无隐讳,不得以交疏而尽弃置”,“此艺……千金所不易也。”所以,苌乃周所传大多是异姓,而不是只传家人,把所创武功当成独家不传之秘。
后学传人,数百年坚守苌乃周所定择徒规则,不该教的,虽有千
金也不教;该教的,分文不收,并且还常管吃管住。
陈万里曾拜苌毅军之父苌山林为师。苌山林是近几十年苌家拳重要传人,他整理家传拳谱,择人而授,为苌家拳的延续做出重大贡献。从他身上,陈万里切身感受到了苌家拳传统中温馨的一面。
那时陈万里在县城上班,常常下班后骑车赶往20里外的后新庄学拳。一到苌家,苌山林的妻子就会问他:“孩儿,吃了没?”如果没吃饭,就会为他准备饭,还常打几个鸡蛋。“那时多困难!他家子女又多,苌老师在村小学任教,每个月就几块钱……”
对能坚持下来的徒弟,苌山林都赤诚相待,为他们抄《中气论》、画拳谱。
师父辛辛苦苦,分文不收。陈万里等都过意不去,过年的时候,他总忘不了师父家,都会买些礼物送去,“我给父母弄啥,也给他们弄啥”。
苌家门内外代有英才
尽管收徒从严,但对所选徒弟倾囊相授,毫不保留,苌乃周带出众多的高手,苌家拳迅速传播,“当时薪火,几遍海内”。此后,苌家拳也代有高手,成为名震天下的大门派。
一般的武术高手,自己的功夫能练得出神入化,却不能总结、表述,所以往往人死艺绝。而苌乃周出身书香望族,他的长兄、进士苌仕周对《易经》深有研究,所著《易经讲义》列入《四库全书》。苌乃周自幼深受长兄影响,自己也是秀才,深通易理,文化素养深厚。习武之后,他十分注重将经验和心得总结表述出来,著述丰富,形成自己博大精深的武学体系。因身为秀才,饱读诗书,又极重武德,人们称他为儒拳师,称苌家拳为儒家拳。
苌乃周的武学兼技法、外形、内气等内涵,体系完备,加上他善于教授徒弟,“笨人有笨人的教法,灵动人有灵动人的教法”,因此带出来的徒弟“人精一艺,皆臻神妙”。
荥阳市苌家拳研究会秘书长陈万卿多年研究苌家拳传承情况,他所著《苌家拳》一书较为详细地收录了历代传人的情况。相传苌乃周有24位名徒,陈万卿找到了其中19个人的资料。其中最有名的是柴如桂、高六更、李法文、赵金川、陶老九等,尤其柴如桂之拳、高六更之枪,“当时俱号无敌”。这些徒弟各自形成传承体系,代有高手。清道光年间汜水人、武状元牛凤山曾随高六更一系的高鹤楼习枪术(两人系亲家,没有形成师徒关系),据陈万卿先生考证比照,牛凤山的《牛氏战枪谱》就出自苌氏枪法。而前文所述出版《桓侯八枪》的于志钧先生所师承的胡复生,就是李法文一系,算起来,于志钧可说是苌家拳第七代传人。
苌氏家族也出现了诸多高手,苌连登、苌德普、苌克俭、苌克俊等,“皆圣手宗师”。苌荣先、苌继先、苌恺、苌鼎联、苌鼎珠等,或因军功,或考中武举、武进士而出任军职。
在各系传承中,苌氏家族的传承最为稳定,他们所定居的后新庄被视为苌家拳“老根儿”,吸引了众多爱好者,带出了众多的外姓传人。
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苌红军在演练苌家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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