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已经离开四十五年了。 一直想写一篇文章,写给父亲。 女儿——父亲。得到或者失去这样一种身份,看起来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。但甜蜜、苦涩,快乐、悲伤……其间的细节、感情的变迁,只有经过了得到与失去后才可以体会。 想来,人也是在一个一个身份的获得与丢失、希冀与怀念中,渡完自己一生的。 在我的脑海中,一直有这样一个空间,是专属于父亲的疆域。 父亲对我产生的影响极其深厚,我相信这种怀念,不会随着时间消失。 家父1897年出生,在河北省任县长大。任县属于现在的邢台地区,那时候邢台练武风气很盛,也算是武术之乡。 父亲学习太极拳的原因或许和许多人没什么两样,也是因为小时候身体虚弱。当年董家三代单传,父亲的祖父、父亲的父亲,还有父亲,三代都是单一个男孩。18岁之前,父亲得过三次重病,爷爷心急如焚,决定让父亲习武以强身健体,于是找到了刘瀛洲老师开始教父亲太极拳。 没想到,父亲一开始接触太极拳,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竟然坚持练了下来。跟随刘老师学了一段时间后,刘老师对父亲说:“我会的也不多,年纪又大了,给你介绍另一位老师吧。”在刘老师的引荐下,父亲开始跟随李香远老师学习郝式太极拳。 父亲对太极拳的兴趣与日俱增,后来听说北京有位杨澄甫老师在教太极拳,就去请教杨老师。杨老师见父亲学得很好,非常器重他,带着父亲到上海、广州等地教拳。杨老师本来是打算在广州长住的,后来因为水土不服不得不返回上海,就把父亲留在了广州教拳。后来父亲又辗转去了香港、澳门,无论在广州、香港还是澳门,他始终没有停止过传授杨家太极拳。 那些过去的日子,仿佛黯淡变旧的照片,仿佛丢失的信件,仿佛在雨水中消失的眼泪,仿佛闭起眼睛感受到的光……经常会想起在父亲身边一些幸福的细节,才明白,原来快乐都是些微小的事情。 印象中的父亲一向不爱说话,对每个人都和和气气,脸上始终带着柔软的笑容。我是父亲最疼的小女儿,经常欺负他,十四五岁的时候,还常撒娇地坐在他的膝盖上。父亲总说:“哎呀,你这个大石头呀!” 解放后那几年,有些人去香港,他们知道爸爸在香港,每天都会有人来按我家的门铃向父亲借钱。教拳收人到底是有限的,不像做生意,每天都可以有收入。可爸爸从来不考虑这些,他总是先体谅别人的苦,好像从来也不去数一数自己布袋里到底有多少钱,只要布袋里有钱,就拿给人家。 父亲一辈子没穿过西装,总是一身长衫唐装,斯斯文文的,走出去人家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拳师。只要出门,无论天气多热,他都会穿长袍子,他说这是一种礼貌。 父亲规矩很多,表演太极拳更是如此,除非临时比画两下,爸爸和哥哥都是要穿唐装表演的。爸爸说:“得很把太极拳当成一回事,打得好坏另说,基本的礼貌要讲究,不能太随意。要敬拳。” 别看父亲平时为人平和,但对拳却是很固执的,如果有人乱改拳套,他就会很不高兴。我记得曾经有位学生跟父亲学太极剑,回去以后自己加了点儿花样,然后对父亲说:“董老师我打给你看。”看完后,爸爸很生气,他说:“你这个不是练剑,是跳舞,以后别再在我面前练剑。”爸爸对传统拳套的正确与否非常坚持。这也是对太极拳的一种尊敬。 父亲常说现在的人话说得太多。他如果看见学生自己静心琢磨,揣摸去练,就特别高兴。相反,如果练拳的时候有人站在一边说话聊天,他就会很不耐烦,挂起脸相,他到底是北方人,高兴、不高兴一眼就能看出来。“现在的人光说不练,不是你交了学费我就非得教你。”他觉得教那些光说不练的人是在浪费时间。 前几天我碰见一位父亲的学生,回忆起和父亲练拳的经历。 我在跟董老师学拳之前是跟其他老师学的太极,有一天我就做了一个动作问董老师:“这个动作对吗?” 老师说:“对。” 我问:“为什么我从前那个老师说我不应该这么做,应该那样做呢?” 董老师说:“也对。” 见我很纳闷的样子,董老师接着说:“那位老师教你的时候是以他认为对的动作教你的,我现在教你也是这样,是以我认为对的动作教你。所以都是对的。即使同一个招式,每个人也会有不同的理解,不同的体会。有的人是那样用,教的时候可能就那样教;有的人体会不一样,用法可能就会有改变,教的时候自然就不一样。” 如果不是听他的学生跟我说起和父亲练拳的往事,我从来也没有理会,回忆起来,我从小就从来没听过爸爸评价、批评任何一位老师,包括哥哥在内,他们在外边不议论别人,在家里也从来没有过。 不仅尊敬太极拳,尊敬每一位传授太极拳的老师,还要尊敬每一位练习太极拳的人,这是父亲用他的行动教给我的道理。 有一位香港的老师兄,现在将近八十岁了,也是一位太极拳的痴迷者,几十年来跟不同的人推手。“我跟任何一位老师推手,都是觉着人家推过来,你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力气是压在你身上的,也知道他用的哪一招。”他经常回忆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曾经跟父亲推手的情景,“跟你爸爸推手的时候,你不觉得他的手碰到你的身体了,没觉得他手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加过力,可是他一扬手你就飞了出去,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,也不知道他在用哪招。这么多年了,我还没碰到第二位老师有这样的功夫。” 虽然为了安全起见,我家有一整面墙上都贴满了藤做的垫子,但是父亲推手还是点到为止,他那么一转,见学生要倒下去,他就不动了,然后笑一笑,把手收回来,不会轻易放人出去。 有时候依旧会想起来,很想某天能够重回那个时候。独自在微亮的清晨出发,倔强地走上那条熟悉的路,教拳——上学——教拳。整理旧照片时会看到照片中的自己,那是17岁那年年轻而任性的我。为了教拳显得有说服力些,故意穿件长旗袍,想把自己打扮得老一些,很多人问我:“你几岁开始练拳的?”父亲在香港开办“董英杰太极拳健身院”,我们就住在健身院里边,从早到晚,耳熏目染,看着看着自然就会了。 做父亲的女儿是一种骄傲,同时也给我带来了很多同龄人没有的压力。我从小就有这样的想法,那么多人认识我爸爸,我可不能丢他的脸,所以无论是练拳还是学习,自己都暗自下决心不能太离谱。 因为是父亲的女儿,所以我更加要面子,也更加倔强。 中学的最后一年,爸爸开始生病,他对我说:“你不要念书了,在家伺候我吧!”可我想把最后这一年念完。父亲不高兴了:“你要念我就不支持你了。”我也赌气说:“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。”那时候学费50块钱,每天我要坐电车上学,在学校吃午饭,再加上教材等一些其他费用,大概总共需要100元。 我找到校长,申请奖学金,校长说:“要是你家里经济条件的确很差,我们可以考虑,但是你爸爸的名气那么大,我们没办法给你奖学金。” 所以我只能靠教拳赚学费。记得那时候我教了三兄弟,他们分别14岁、12岁、10岁,其实跟我的年龄也差不多。他们的妈妈是医生,爸爸在银行工作。每天清晨六点多,我坐头一班车去山顶教他们太极拳,教到八点,学校八点半上课,我就和孩子们一起坐车下山,然后再转电车到学校。下午放学,其他同学去玩儿了,我还是要去教课。 我少年时的偏好都是明朗清晰的。很喜欢钢琴,因为轻快的音符和跳跃的节奏;也曾经想学画画,迷恋纯粹的线条和热烈的色彩。 可是父亲不让我学音乐、也不让我学美术,他对我说:“多少大音乐家、画家都饿着肚子,你把太极拳练好就成了。” 我当时不能理解。 多年过去以后,我见到每个人,都会对他们说:“练太极拳吧!”不是因为我教太极拳,而是因为我看到身边的人因为练习太极拳受益,活得健康,精力充沛。 我以为父亲去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留给我,可是到现在我明白了,父亲其实给了我们最有价值的东西——太极拳。
附录: 【董英杰】(1897~1961)杨式太极拳名家。河北任县人。祖上务农,自幼聪慧,体弱好武。曾师从李增魁学习“十三式”,又向太极拳家李香远学艺。后成为杨澄甫入室弟子,极得杨澄甫识重,成为杨式传人中代表性的人物。杨之《太极拳使用法》即为其手编。其功底淳厚,拳架气派宏大。在技术上有所创建,理论研究亦独有心得。著有《太极拳释义》一书,受到广泛好评。长期在香港、新加坡等地授拳,弟子遍布世界各地。子董虎岭、女董茉莉皆为太极拳知名人士,并分别在美国、香港等地传播太极拳多年;孙董增辰、董继英目前分别在美国,加拿大等地授拳;曾孙董大德现在美国、加拿大、欧洲、东南亚等地授拳。 【董茉莉】杨式太极拳传人。董英杰之女。年幼时即先后随父、兄学习杨式太极拳。十多岁开始协助教授太极拳。其父去世后,接任香港英杰太极拳社教务,1966年开始担任香港英杰太极拳健身院院长。1986年考获中国国际武术裁判,1987年任香港武术联合会裁判主任,现任名誉会长。1988年任日本全国武术太极拳比赛太极拳裁判,1988年创立澳洲董茉莉太极拳武术学院,任院长。1990年担任第十一届亚运会太极拳裁判。1996年起任香港中文大学太极拳学会名誉顾问兼导师。1997年起任香港精武会会长。2001~2002年为国际武术联合会大洋洲传统武术委员会代表。长期在香港及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传播、推广太极拳。
(注:原载于《中华武术》杂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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